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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述掌老先生
張月绢
民國四十年代，每天跋涉於橫坑山上與軍功國小之間，常常會在靠近大坑街上不遠之處，遇見一位身著長袍，氣宇軒昂的長者，漫步於山徑中。我們就自然地向他老人家行禮，他也以和循的眼光微笑地答禮，我們小小的心靈頓覺很溫暖愉快。民國五十三年進入台中女中高中部，眼見隨侍在先生左右的均為國立大學高材生，心嚮往之。在一個秋風瑟瑟的傍晚，放學經過老先生家門口時，鼓起勇氣，踏進先生的「麗澤草堂」。孔門尚且以束脩為拜師之禮，我竟然背個書包，兩手空空地就拜先生為師了。及今思之真失禮。
從那時起，只要放學後經過先生家門口，就進入草堂背論語，拿日記給先生批改。天冷師母會泡牛乳給我喝，天熱了吃ㄧ片西瓜。老師沒有規定時間，只要學生一到，馬上義務上課，不厭其煩，引經據典地講解，有時咳嗽也不休息，一天不知重複上了幾節課。此種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精神，真教人於心不忍。但先生不以自己健康為意，始終抱持發揚「中華文化」的精神，他相信只有「中華文化」才能救世界，因此孜孜不倦地在學生身上播下文化的種子。証諸今日世界道德淪喪，唯有發揚光大，恢復固有道德，才能力挽狂瀾。先生真是高膽遠囑啊！
先生學問淵博，高風亮節，捨中央級大官而不為，寧隱居大坑，作育英才。有教無類、因材施教的理念發揮到極致。依學生性向指定學生們研習不同的漢、魏碑。先生拿一本張黑女碑要我練習，並囑咐今後寫字要揣摩魏碑筆法，不可亂寫。可惜時至今日我尚未做到。我從小性情急躁，老師告以「不急不徐」、「毋怠毋忽」勉之。並且告訴我們要「氣長」，不可像淺淺河流般嘩嘩陣雨一過，河水就流乾了。同學研讀包括四書、曾文正公全集、左傳、戰國策、史記、明儒學案、唐詩三百首、杜詩鏡詮等。這些書到現在還在研讀中，可惜沒有老師可以請教了，只得請教學長。
老師講學特重「仁」道。他常說仁者，人也，人之道也。「學已明道」，求學即為明白天下萬事萬物的道理，這是多麼高深的境界啊！今日一般人求學只為求得技能，謀一份好職業，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應有更高的要求吧！「知易行難」正是一般人的通病，進德修業重要，人人皆知，但要持之以恆去做，卻是困難的。一定要把握「行」的原則，發憤忘食。樂以忘憂，誨不倦，學不厭已融入先生之平素生活中。他吟詩時抑揚頓挫的語調，頭稍微擺動，渾然忘我，神情怡然，尤其崔顥黃鶴樓及李商隱無題，令人回味無窮。偶而深夜路過先生家門口，他書房的燈仍亮著，他老人家正襟危坐地讀書。第二天早上六點，當我們經過老師家門前時，他依舊坐在那裏唸書。一個七十歲的長者，用功之勤，足為年青人之表率，亦開「終身學習」風氣之先河。先生看到當下的學生不快樂，即教以“樂學歌”一首，學生體會並實行。茲摘錄如下：「人心本自樂，自將私欲縛，私慾一萌時，良知還知覺，一覺便消除，人心依舊樂，樂是樂此學，學是學此樂。不樂不是學，不學不是樂，樂便然後學，學便然後樂，樂是學、學是樂，嗚呼！天下之樂，何如此學，天下之學，何如此樂」。
凡人唯有「學」才能成聖賢，奉獻社會。先生說了一個真實故事：老師唯一的掌上明珠，知書達禮，聲音甜美，追求者眾，有的家世很好，有開小包車的。老師選中一個當時並不出色，但很好學的青年。連續來草堂讀書四個月後，老師問他將來當院長如何？青年人回答：如果當院長，就會減少讀書、研究的時間。老師就認定將來必有成就。於是決定把女兒嫁給當時的窮書生。婚禮時，還被親戚取笑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”，後來老師女婿赴美深造，成為國內心臟科權威，德術兼備，是先副總統陳誠二十四小時待命醫師。老師真是獨具慧眼、能識英雄於草莽之中。
先生除了講學傳道之外，對學生的健康、生活情況，亦十分關心。當年學生有病，他就請女婿幫學生看病；學生就業問題，他也應用各種人脈幫忙。有疑惑，馬上解決。例如一般人認為拜拜是迷信，先生認為祭祀關係著人類幸福，維持人類社會生活安樂，意義重大。一個虔誠祭祖的人，必存著報本之觀念，則不至於做壞事。祭神與祭祖原則一也，感謝神明，乃報本之行為，如果人心中沒有天，則沒有天理，必定沒有良心。能畏天則敬天，事天祭天，必定有良心道德。我曾經發問，為何台灣人與大陸人作月子吃法不一樣？老師說那裏出生的人，就按照那裏的規矩，因為不同的山川形勢人的體質就不同。信哉！我年輕不懂事沒按本地風俗，因此身體吃了大虧。當我長女出生時，師母踩著三寸金蓮，踱著小步，提著麵包、肉鬆，從山上來到台中醫院二樓探望，並帶回生辰月日，請先生命名，此種深似海的師恩，一輩子永銘不忘。
「君子之德風，小人之德草，草上之風必偃」，因為先生的教化，整個大坑的民眾對讀書人非常敬重。尤其先父不識字，寄望子孫讀書有成，對先生更是感激。逢年過節，奉送家中的鰱魚及雞，先生好高興，因為年年有餘。拜拜請客時，每以能請到老先生及學友為最大光榮。先父每以語言不通，為最大遺憾，晚輩的我權充翻譯。大家相處和樂融融，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非常友善，很多結為親家，那有族群問題，先生是扮演族群融合的推手啊！
先生強調師友的重要，明師指引人生之方向，學友間切磋琢磨，互相砥礪，則學問日進。當謂交益友，如入芝蘭之室，久而不聞其香；交損友，如入鮑魚之肆，久而不聞其臭。因此終生要有良師益友。晚年他老人家常談到將來要辦學校，為國家社會培育英才，以達成他的志業─服務奉獻的人生。最後數年常說日薄西山，來日無多，更加辛勤地講學，無視於自己日漸消瘦的身體。追思往昔，更加景仰先生崇高的人格，真是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。願我們大家共同繼承先生未竟之遺願─發揚中華文化，使天下一家人類永遠和平。
93/9/20
附先生六十年批改後的詩ㄧ首
教師節感言
佳節人同樂 黌宮宴慰師
桂香飄大地 蟾影映深池
綺語高明戒 秋風繫遠思
蕭然畫閣外 獨立亦多時
月绢敬上60.9.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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