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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老師與我 


王財貴 


自從見了掌老師,我的生命就起了變化了。


民國五十八年,剛從台南師專畢業,被分派到台中山區逢甲國民小學服務。這離了母校,遠離了家鄉,我第一次深深感覺到前途的渺茫。幾天後,下山來購買米菜油鹽,回途中,在山邊看到一個涼亭下有七八個小孩子,有的坐著,有的站著,有的靠著柱子,正在讀書。仔細一聽,有的背論語,有的讀唐詩;和著下午的輕風和蟬鳴,語調清朗可愛。心裡激起一陣羨慕和訝異──這不是所謂弦歌之學嗎?在這窮鄉僻壤間難道我偶然踏進了仙境?向四周望望,記住了這個地點和那個亭名──顧亭。回到學校,迫不及待的問起這事。同事們異口同聲叫道:「啊!掌牧民先生!那是掌老先生教他們的!」接著:「他是一個現代的「隱者」,平常很少出門。但是常有達官貴人和青年人去訪他。」「聽說那些坐黑頭車來的都是他從前的朋友或部屬。青年們則都是去問學的。」「他只喜歡教人讀書,卻很少說起他的來歷,所以他的身世,很少人知道。」「聽說他是日本留學生,但從沒聽過他講一句日語,書架上也沒一本日文書。」……同事們你一句,我一句的直說,愈講愈神秘起來。我問:「那你們一定都跟他讀書囉?」只有一個楊老師說他去過兩次。因為那裡禮節很多,進門時要鞠一個躬,入了門,要向孔子像行三個禮,然後再向老師敬個禮才算週到。老師又都教人讀那艱深的古書,所以不敢去了。別人聽說如此,也都裹足不前了。但我真想去看看,那位同事就選了個週末帶我去。


老師住在山下,從小學到那裡要翻過三重山嶺,大約走上四十分鐘,屋子很古老,庭前有幾棵番石榴和一株梅樹。梅樹下有幾個青年正在下棋。那些人後來我都稱他們為學長。


那年掌先生才六十九歲,但看起來已經是八十歲的樣子。穿著白長袍,坐在沙發上,目光烔烔,臉上散發出一股奇逸高曠的神采,嚴肅中卻帶著祥和,就像想像中的古儒。屋內擺設很簡單,向門的壁上中間貼著一張至聖先師像,旁邊掛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木匾,題著「麗澤草堂」四字。古壁一列書籍,老師就坐在書架前。他看見陌生人來,就站起來點頭微笑著招呼,直到我行完禮才坐下。介紹過後,他問我來做什麼。我表明是來求學的。他很高興,笑著就問:「讀過四書嗎?」我回答「在學校裡都讀過了。」他要我舉幾章解說解說。我才覺察到在學校裡讀的,只不過應付考試罷了,那能自由講說呢!竟找不出一句話來說,正在尷尬,他和藹地說:「當然,你們怎麼能呢?不要緊,不要緊。」接著說:「四書是中國文化的基礎,凡是中國人都應該好好去讀它。尤其讀古人重要經典,必須「辭熟」才能「義透」,最好讀到八九分熟,隨時可以舉其辭。你去買一本,好好讀吧!」於是為我講了「學而時習之」一章,發揮得很廣遠,通於人生天地,彷彿把我的心直拉到雲霄上放著。從那天起,我才知道讀書並不是解釋和翻譯而已。


半個月後,我接到入伍召集令,去向老師辭行。他拄著拐杖送我出門。他行動已經不大方便了,但還是勉強一步步很踏實的走。我要去扶他,他一直說不必。請他留步,又不肯。一直送到馬路邊。我走了幾步;他叫住我,只吩咐一句:「要好好做人,好好讀書哦!」等我走遠了,要拐彎時,忍不住再回頭看,看到老師還站在那裡,身子消瘦而脩長,戴著瓜皮帽,一襲灰色長袍,臨風輕擺,慈祥地對我揮手。


到了鳳山,我寫信給他,他立即回了一信,毛筆淡墨,寫在毛邊紙上,字跡工整古雅,那時老師寫字,手會發抖,很少寫信了。我一直珍愛著這唯一的墨寶。


五十九年春天,我受完了基礎訓練,回台中去拜望他。他問了我許多軍中生活和讀書的問題,我居然有很多「心得」可以報告了。他一直微笑點頭。並告訴我「讀聖賢書,除了瞭解文義外,更重要的是要能在日常生活上應用出來,才算真讀了書。」於是舉「見賢思齊」一章,說:「只這一章,可以終身奉行,受用不盡。」我忽然大有領悟,此後讀書,就較能「反省體察」了。老師又從書桌下拿出我給他的信,除了指正我信封的格式外,指著信上的字說:「你的字寫得不好,以後要寫好些。」我答:「我也曾用心想寫好,但一直都沒有辦法,我看大概沒有寫字天才吧!」他忽然瞪大眼睛,厲聲說:「這什麼話!聖人偉大,也是一個「學」字而已,天下那有用功而不成的事!」一面說,手指一面在桌上敲得格格響。我嚇了一跳,許久說不出話來。他才又心平氣和地問我有沒有學過書法,我說學校裡書法是規定的功課,他問我學那家碑帖。我說就自己這麼寫出來交作業罷了。他嘆了一口氣,把身子往沙發一靠,閉上眼睛,緩緩地說:「當今學校教育,怎能教出一個人來!」許久,又瞪著我說:「你這叫「無師無法」,你的學長們,沒有一個不學書法的,都已有可觀處。你就開始學吧!寫字取法,必須在漢魏以上。你會寫字了,才不愧為人師表。」老師的手不能寫了,就叫一個學長教我,然後拿給他批改。我天天寫,果然有了進步。後來在軍中遇到忠誥兄,給我更多的指導,到現在寫字居然成了我的嗜好之ㄧ。老師也略略提到我的文章不好,但他說這是急不得的事,須要多讀書、多見識。所以沒逼我作。到今天,我還是怕寫文章,有點悔恨為什麼老師當時不強迫我每天作一篇呢。


那天,我們一直談到傍晚,老師留我ㄧ起用飯。取出一瓶「金門大麴」,問我喝不喝?我說不喝。他笑著說:「那有男孩子不喝酒的,酒著興也,助也,談也……。」就講出一大片道理來。邊談邊喝,我竟喝了兩杯。覺得有點飄飄然。老師大笑說:「這就好了,孔子說:「不及亂」。絕不可喝得過份。但喝少了,毫無感覺,也等於沒喝,到了飄飄然,正好。」


夏天,分科教育結業,我奉調到成功嶺當排長,每逢假日,就往老師家跑,老師ㄧ直關心著我「帶兵」的情形,常問我的「心得」,起初,滿以為此事易為,那知後來問題愈多。他對我說:「要把兵帶好,不是簡單的事,看諸葛武侯、曾文正公都是個儒生,受命於危難之際,而能統領大軍,克建大功,其中必有道理在,而這道理都是在他們年輕時早有胸竹了。你現在雖然是一個小排長,也應該懂得一些治軍的道理,道理通了,做大做小,總是這等子事。」於是「命令」我一定要好好看曾文正公全集。回營途中,我就買了一本,恭恭敬敬地從頭看起。嚇!那真是一本好書!直到現在,我都還能回憶起當時帶學生「打野外」,利用休息時,靠在樹下讀一段家書日記,被那種親切有味的文章所感動的心情。


因為古文程度還很差,所以讀到詩文集和書牘時,就卡住了。老師叫我先放下來,以後再看。要我另外讀宋元明儒學案。我一聽到「宋元明儒」四字,大吃一驚,忙說:「老師,人家都說宋元明儒太過刻板,一點也不活潑,把人性都壓制了。我個性又比較拘束,恐怕不適合讀。」老師聽了,很不高興的問:「你聽誰說的?」我一時吞吞吐吐,也不知是誰說的。就說:「反正大家都這麼說!」老師更不高興了:「你自己都還沒看過這些書,怎麼就跟人家亂講起來。以後再聽到有人這麼說,可以先問問他讀過沒有,體會過沒有;再問他刻板在那裡,什麼書才活潑;說來我聽聽,不要光胡扯!我說給你聽:梁啟超少年時就文名滿天下,後來見了康有為。康先生拿出這兩部學案來教他,都是他見所未見、聞所未聞的道理,梁氏於是大為驚服,以後學問也進步很多。現在的人常常還沒讀到書,沒有折過節,就想飛。你先讀讀看,然後比比看,看看誰才真活潑,誰才真瀟灑!」那天晚飯後,就在書架上取下兩部書,親自「監督」著我朗讀「胡安定」,「薛河東」兩卷,老師閉著眼睛傾聽著。讀錯了字,他馬上糾正;讀到較難的句子,或地名官名等,就稍加解說。到有重要事件或語句,就叫我停下來,講解一番,發揮一番,或問我的感想。所以「公裳拜母」,「遠道買肉」等故事,以及「聖人不貴無過,而貴改過。」「博文是明此理,約禮是行此理。」「人心有一息之怠,便與天地之化不相似。」等名言,都在陣陣心靈的震撼下刻入了骨髓,只覺愈讀愈有味,當把兩卷讀完,已是夜闌時分,竟然荒雞四啼了。兩個人卻意猶未盡,一點也不覺疲累。最後,老師說:「讀書之樂,盡在這裡,你說說看,學案給你什麼沉悶不活潑?」後來老師每教我讀一本書,總這樣先要我在他面前讀一兩篇,聽他講解。然後自己接著讀下去。記得他為我講過的還有史記項羽本紀、尚書咸有一德、詩經關雎、易經繫辭第一、禮記儒行等。只可恨自己太不爭氣了,並沒能好好接下去讀。實在辜負他老人家太多。


我受教漸多,與老師談得也越博雜。有學長來,也叫我向他們請益,所以時間總覺不夠。老師便要我星期六去,在那兒過夜。有時,直到星期日晚點名才趕回軍營。就在這一天半之間,我最近讀的書、想的事,都被指正、疏通和點醒。每次都那麼充實而有味,令人心中湧現一股躍動的喜悅。另一方面,在這一天半之中,受到最好的關照;老師會存問身體和精神的好壞。吃飯時,就介紹擺在茶几上各種北方麵食和江蘇小菜,並告訴我如何品當好酒好菜。晚上,便和老師的孫兒輩一起睡。有一天談得晚了,隔天天已大亮,我還沒起床,忽聽窗外一聲輕喚,我一聽是老師的聲音,立刻起身答應。他隔著紗窗問:「醒來了嗎?」我回答醒來了,他說:「如果還沒睡足,再睡一會兒。」但我已下床了,趕快到草堂來見老師。老師緩緩說:「我本想輕輕地叫你看,你如已醒著,就不可賴床;曾國藩一生都強調要早起,記得嗎?如果你還沒醒,就表示你還沒睡夠,應該再睡,沒想到一聲把你吵醒了。嗯!精神還好嗎?如果感覺可以,到外面樹下去把昨天講的「夷齊列傳」背好來……」我捧著書到屋外梅樹下,忽然了解了什麼叫做「愛學生如子弟」,什麼叫做「如沐春風」。


退伍後,回到小學來,拜謁老師的機會更多了。我常在下班後,走上四五十分鐘到山下來侍奉老師。大半都到十點才回去。老師體氣較好,談得較起勁時,往往不覺漏移三更。有時就留著過夜,有時還是摸黑回去。山徑崎嶇,蜿蜒在叢叢竹林之中,有些路段蔓草高過膝蓋,只憑著老馬識途,一步步踏下去。若遇天晴月朗的良夜,我常愛在半路一個峰頂上坐下,環視沉寂的群山,傾聽遠近野蟲低嗚和此起彼落脆響的竹露滴聲。天地森然,我心澄然,不覺是置身在荒山的夜裡。但若遇上淒風苦雨,則不僅路滑難走,兩旁的石樹,遠近的山皴,也都變得鬼影幢幢,竹叢更發出吱吱可怖的哀號,說不定草下忽然會鑽出一條青竹絲或雨傘節來,我只好咬著牙趕路。有一次告辭前已是三更,我問老師:「如果我在路上遇見鬼了,怎麼辦?」老師笑著對我說:「你就問他為何找你,你平生不做虧心事,他不會害你的。」接著嚴肅的說:「天下一切事都有個道理,就是鬼也應該講理的,你不用害怕。」後來,如果感覺鬼要出來時,我就想起這話。還好,一直都沒真正遇上過。若果真來了,不知我能安心對付否?


雖然老師對「大德不逾閑,小德出入可也」並不常引用,但他對學生的生活指導卻是遵守這原則的,學生有了錯誤的思想或行為,小處總是寬容而不言。但遇到大原則,常會嚴厲責備。例如我曾有好幾次在老師面前發牢騷,起初,老師還和氣勸慰。但當有一次我不知自休,大大感慨什麼世風日下,教育無效,國家文化似乎沒有前途時,老師忽然生氣地罵:「這樣你還讀什麼書!事在人為,社會風氣豈不也都是人做出來的?你不能自立立人,反而只有牢騷滿腹,同趨下流。做個小人而已,還讀什麼書!」氣得跺直腳。又急切地說:「子夏不說嗎:「執德不宏,信道不篤;焉能為有,焉能為無。」你執個什麼德,信個什麼道來著?一個人最重要的是「氣長」,說志氣如虹,說長江萬里,說百折不回,說知其不可而為……。我看你的志氣有多長,一遇到挫折就……唉!」好一會兒都不平息。我慚愧得無地自容,也不知如何謝過。過了幾天,老師又把人才和天下風氣的關係,以及儒者樂觀進取的精神詳細剖析譬喻給我聽。語氣平和,兼雜笑語,好像深怕我耶天被罵得受不了似的。啊!老師,您怎知道,那天我反省過後,只有感動,並無絲毫的埋怨和害怕呢!


老師自己真是篤信篤行的,他老來身體不太好。有一回,突然告訴我說:「你看宋明儒者,除了少數幾個外,大都壽命不長,因為他們讀書用力過猛,如果缺少運動調劑,最傷身體。你現在常到我這裡,來回兩趟,少說也有二十里,是最好的運動。我的身體最先衰弱的是雙腳,因為讀書人常坐著,不用腳,現在一年比一年差了,你應該從現在就隨時注意身體。」我除了頻頻點頭外,並向老師建議,他也可以開始鍛鍊,又很冒昧地舉了「窮且益堅,老當益壯」一語以資鼓勵,老師聽了哈哈大笑,不以為然。但停一會兒卻說:「你說得有道理,我可以試試看。」


過了半個月,我早把這件事忘記了,而老師卻告訴我:「程子說:「性從偏處克將去」,果然沒錯。這幾天我每讀書倦了,就起來散步,一天大概有七八回。起初在屋裡不敢出去,後來,咦!發覺可以支持較久了,就到院子去,可以繞個三兩圈,再回來,也不覺大累,五年來沒有走過這麼這的『路』了。你的建議真不錯。」我非常高興,只有暗祝老師能日漸康強。過了不幾天,我傍晚下山,在路中意外地看見老師拄著拐杖和一位學長走在一起-老師能走路了,真令我興奮。從那時起,幾乎每天一下班就「跑」下山去陪老師散步。乘著晚風,踏著斜陽,跟隨在修長的身影後,老師會問:「朱子陽明的格致意義有何不同?」「什麼叫做動亦定,靜亦定?」「通鑑看到那一朝了?」「今天中央報上的某篇文章看到了沒有,感想怎樣?」……老師偶爾也教我吟詩,當走累時,坐在河堤邊草地上,對著隔岸青山,老師用拐杖擊著節拍,他吟一句,我學一句。對於這種簡單的中國「天籟」,學起來反覺得比唱歌還難。老師總嫌我「氣不暢」,要我放鬆唱,「像那山川魚烏一樣嘛!胸襟毫無阻隔,才能將氣放出來。」絕句、律詩;平起、仄起都各有調式,雄渾和淒清的句意也影響到音調的低昂緩急。看老師時而瞪大眼睛,時而咬緊嘴脣,或蓄氣滿腔,而後迸發一瀉;或低吟慢詠,綿綿不絕;真令人陶醉。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「讀書聲出金石」吧。可惜,現代讀書人對這種素養,久已不講求了;對這種樂趣感覺得太陌生了,我也一直沒能學到它的化境。


記得老師最這能走到半山腰的小土地廟。路上行人稀少,廟前的石桌石椅好像專為我們設下的。我們常在這裡休息,談到天色昏黃才回去。有一次老師指著廟門的對聯,問我:「那聯子作得如何?」我一看寫的是:「福德福為德,正神正是神」。心想:土地公又叫福德正神,這短短一聯,能嵌入四字,真不簡單。正沉思間,老師又說:「發覺有毛病沒有?裡面有一個字該換。」我東找西我,找不出,老師指著下聯說:「正神正是神,是說因為正義所以是神,是正神;這一句很好。」又指上聯說:「福德福為德,就講不順了,你再想想看!」我想了想,才發覺「福」與「德」的關係不夠明白。老師要我換個字。我首先把「為」字換成「自」字,後來又改成「從」字,再改成「因」。老師評定說:「「自」字仄聲,不合。「從」和「因」都可以。但聲音不響亮,我想改用「由」字如何?」「福德福由德,正神正是神。」我大學朗誦了兩次,師徒大笑而起,太陽已經西下了。老師教我作對子,大概是從那次開始的,因為他說經史是米飯魚肉,詩文是水果,都是不可缺的。後來有一次我在草堂前掃地,老師叫住我:「你現在手動著,心裡閒著,我出個題目,你一面做工作,一面想想看。古人有句話說:「文能安邦,武能定國」。你另外想兩個句子來代替這個意思。」我用了我所有對聯知識,捏了兩句:「制作垂千秋典則,胸中藏數萬雄兵」,滿以為對仗工整了。老師一聽,卻說:「意思是表達了,但嫌用力了些,凡作文不可以太彫琢。我心裡的底案是:「文能感人,武能勞作。」你讀過學案,應當記得前儒說的「未能感人,皆是我誠意未到」一個人在文方面能感動人,可見其德修了;孟子過化存神也不出感人之意。又你讀曾文正公集,記不記得曾國藩一生恪守的是勤勉一事,前儒也說:「辦事第一要耐煩」,一個人在武方面能耐煩勤勉,任勞任怨,天下還有不可為之事嗎?因為剛才看你在勞作,所以想到這兩句,你要好好記著。」老師的話,就常是這麼簡單而深入。每年中秋,老師總叫學生們撰個聯,貼起來互相觀摩,這樣可以看出同學們的書法工夫以及考察個人的志趣。大家一面飲酒,一面剝餅,一面討論著聯語,常鬧到深夜。


老師一有好東西,都分給學生們同享。學長們有的年紀較大,跟老師較隨便,一進門就往桌下找,老師問找什麼──原來在找有什麼好酒可喝。因為老師有時會把喝剩下半瓶的好酒藏著。好讓在外地的學生回來也能分享得到。有的同學從遠地回來,偶兒也帶一兩罐新巧的罐頭或幾個別緻的糕餅之類與老師共進一餐。師生幾個邊說邊笑,兩杯好酒,幾盤小菜,一人一個羊角饅頭,居然可以吃上兩個小時。老師以見到學生為樂,學生以聆聽老師談話為樂。在熱鬧時,老師總合不攏嘴,常說:「看到你們個個好學,我就感到民族的生機無限。」除此之外,老師很少收受學生的東西。猶記我退伍後第一年過春節,遵照世故,用紅紙袋包了三百六十元給老師拜年。磕過頭後,老師拿起紅包,抽出錢來說:「你剛會賺錢,一面要多買書,家裡也需要你補貼,錢是不夠用的,我的生活還過得去,你這些錢拿回去,留下十塊錢,我收了,也算成了禮,要知道,禮在有無,不在多少……。」「還有,你該在紅紙袋上寫上「年敬」兩字,然後署名「受業某某」才合禮。」所以我所獻給老師的「束脩」就是每年春節的「年敬」十元。我不知真合禮否?但老師卻一直很高興。最後老師病得很重,入院,決定要開刀。符合血型的十幾個同學暗中商議,以為新鮮的血最好,便要求捐血,每人五百西西,我也是其中一個,但因為幾天來看顧老師,身體較累,抽了三百西西時,醫師說我臉色不好,不可以再抽,才由一個身體最壯叫謝忠材的同學多抽二百西西。雖然,捐一點血是微不足道的事,但老師在開刀後醒來,醫師無意中告訴他時,卻大為訝異,責備我們不該如此。然後閉目沉思,久久不語,淚水忽然從老眼中一顆顆掉下。我們第一次看到老師如此傷心,幾個同學也都哭了。


老師半生就這樣無條件地勸人學好,教人讀書。以改良社會風氣,肩負中華文化自任。他曾在草堂中貼了一句話:「來者不拒,去者不留。」所以來學的人有四五十歲的,也有國小二三年級的,有博士大學生,也有工商官場中的人,前後千計,隨時而來,隨意而去。有的捧經問道,有的請教疑難,甚至為學生疏導情感,拿錢資助學生生活。一向沒有課程,也沒有教材。只有一個一定的原則-好好做人。他常感慨地說:「教育之事,一定不可以獨靠學校正規教育,學問是要切磋,德性是要琢磨的,課堂上,一班那麼多人,上課下課,總是粗枝大葉,做不到細處工夫,不能其正感動人心,難怪青年學生對文化隔閡愈來愈深,社會上應該提倡私人講學的風氣,補學校教育之不足,兩軌並行,確實造出一批人才來,才能把中國文化傳下去。」為了造成讀書風氣,老師並領導學生發起了捐書捐款活動,在鄉間成立了一座簡陋得僅足以「遮風雨,避日月」的圖書館,每年並舉辦一次書法展覽,對地方上的學生造福不少。他又曾編了幾句話,要來學的小學生一進門就朗誦一遍,聽久了,我們較年長的也背上了──「來這裡,學人道;學人道,能自救,能救人,能救國,能救世。」從這幾句話,我們更深切地體會到老師的教學旨趣和用心。


有位學長說:「來老師這裡,所學的都是第一等事:喝第一等酒,寫第一等字,讀第一等書,做第一等人。」真是不錯,如今,一想到老師,我就想起那句話──「既醉以酒,既飽以德。」


 述於民國67年(本文取自《國文天地》第三期)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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